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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楼诚】【启副】《那年花好》01


那年花好(特供版番外)

  By 寒

  

  1941年,巴黎,圣日耳曼大道。

  

  01

  明楼落下最后一记藤条的时候,明诚已经疼得快把嘴唇给咬破了,他的脸色白如透明,额头上也渗着些冷汗。

  恰逢此时门铃响了,明诚得了些空,这才顺过来一口气,惨兮兮地抬头去看明楼:“许是小艾到了。”

  “嗯,”明楼也不多话,伸手去把明诚扶起来,抹掉了明诚满头满脸的汗,又揽进怀里给人顺了顺气,丝毫不去管门外的人。待到明诚的呼吸匀了回来,明楼才继续轻着声、却不是威严地说,“阿诚,记住,现在的斗争形势十分严峻,不管出于什么理由,再不许失手。”

  “是,大哥。”明诚低头,“没有下次了。”

  ”好了,“明楼点头,算是满意,抬手在明诚的颈上轻拍了拍,十分亲昵,却不过分,他说:“自己上药,我去开门。”

  可他刚转身要走,还没来得及下楼,就被人拉住了。

  明楼回头,恰看到明诚那一汪如春水一般的眼,若不是还惨白无血色的脸,当真就是一幅好看的肖像画了。

  明诚说:“别……你亲自去开门,小艾又不傻,她能看不出来我又被你打了?”

  “那你这幅样子下去……”明楼觉得,明诚在他们看着长大的艾老板面前紧张兮兮的这幅样子,十分可爱,故意逗他,“就能糊弄她了?”

  “好,好歹……”果然,明诚不乐意了,“行,把这小姑奶奶惹毛了,您自己收场!”

  “明二少爷,”明楼一听,也对,赶紧退一步,“我可治不住那位小姑奶奶,您下去吧。”

  临了,还不忘在明诚的伤处拍上一下,又疼了人一个龇牙咧嘴,吃了个白眼,明楼自己还乐呵呵的。

  门外的人耐性极好,直到明诚扶着腰磨磨唧唧地下楼,门铃才响起第二声。

  明诚几乎是踩着门铃的尾声走到门口的,他深吸了一口气,强迫自己看上去没有破绽,这才打开门。

  “阿诚哥——”

  哪里是小艾,分明是长沙来的小副官,猴儿一样地就窜到明诚面前,要不是张启山就在后头跟着,小东西估计能一个正步跨进房间,都不用明诚来请。

  “小山?”明诚十分意外,又看到后头那位,立刻毕恭毕敬,侧了身子请人进来,“佛爷。”

  “明二少爷,”张启山进门,点了点头算是问好,客气着,“叨扰了。”

  “佛爷客气了,”明诚一向彬彬有礼,他把张启山二人引至厅内坐下,又倒了些咖啡,这才问道,“您怎么带着小山来巴黎了?”

  咖啡的味道十分浓郁,这是国内少有的咖啡豆。张启山常年征战,他的胃不大好,平日极少喝咖啡,这种纯正的蓝山咖啡,就更少了。他不经意地摇了摇咖啡杯,让咖啡的香气扑满整个鼻腔,他说:“小山一直跟我念叨想来巴黎看看,可苦于战事吃紧,我一直没空带他出来。今次刚巧,小艾说她要来,我们也就一起过来了。”

  明诚点头,不再追问。

  张启山这话,真一半,虚一半。他二人来巴黎,并非如他说得这般偶然。

  正说着,明楼从楼上踱下来:“是小艾到了吗?”

  明诚眼尖,发现大哥还特地换了件看上去温和些的居家服,他再低头看看自己,真丝的睡袍还没来得及换,身后突突的疼,虽已是中秋了,倒火烧火燎的,一点儿凉意也没有。明诚眯了眯眼,觉得自己这幅样子实在狼狈。

  “哟,张大佛爷,有失远迎。”

  “您客气,明先生。”

  两个大的见了面就一阵寒暄,明诚又顾着自怨自艾,就连小副官伸手拉了他好一会儿,他在反应过来。小副官眨巴着眼睛看明诚:“阿诚哥,你有干的衣服么?”

  “干的衣服?”明诚刚回过神来,没有听懂,他转头去看小副官,这才发现小东西身上湿了一大片,“你这是……?”

  不说还好,张启山脸上的笑意简直要忍不住:“方才路过个许愿池,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看来的,非要扔硬币去许愿,这不,就把自己扔进去了。”

  “?!!!”明诚闻言,复又再看向小副官,他的脑里开始按照张启山的描述,甚至都有小副官平底起跳,形成一个完美的抛物线,掉进许愿池里的模样了,如此,明诚也不自艾了,“嗤……”

  “你们都笑我!!!”小副官不干了。

  张启山和明楼笑在一起,摆摆手还说不笑了。

  “不笑不笑了,”明诚笑着去拉小副官,“快上楼换件衣服,秋风凉,当心受寒。”

  “诶……”

  小副官朝着张启山扁扁嘴,以示对于大哥败坏自己形象的抗议,就跟着明诚上楼去了。刚上楼梯,走了几级,明诚身形一晃,险些没站稳。小副官伸手一扶,明诚颤巍巍、寻找扶手的手刚好落在小副官手里。

  小副官也不说什么,只看着明诚,眼里连一点杂质也没有,他说:“别硬撑。”

  进了房间,明诚径直去衣柜给小副官找衣服,也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旁的,别的一句话都不说。小副官就站在屋子的正中间,看看摆设,又随手翻翻自己的包,翻出些瓶瓶罐罐,刚巧明诚找到了衣服:“这件大小应该差不多,你的个子长得倒是快。”

  “这是新的吗?”小副官左右看看,“我穿你不要的就好了。”

  “我没有不要的。”明诚看着他笑。

  “那好吧,谢谢阿诚哥!”许是身上湿哒哒的实在难受,小副官没再客气,道了声谢,就忙不迭地换衣服,头闷在衣服里面,还嗡嗡地说着话,他说,“阿诚哥,你还是快上药吧,这么拖下去,明天你都走不了路。”

  “上……”说到上药,明诚好不容易忘了的尴尬又回来了,他哪里愿意在小他这么多岁的小东西面前承认自己刚挨了顿抽,他也要面子的啊,只有在大哥面前,他才只留一分尊严。

  可话说回来,小副官说得对,不能再拖了。

  于是,明诚认命地抿了抿嘴,问:“很明显么?”

  “唔!”小副官可算是把脑袋从领子里伸出来了,“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!我敢打赌,你给我们开门那会儿,明先生的板子刚放下还没五分钟。”

  “……”明诚翻了个白眼,放弃了,顾自去找药膏。

  小副官不乐意他那副反应:“我哪里说错了吗?”

  “两分钟。”明诚翻箱倒柜。

  “啊?!”小副官看着明诚翻箱倒柜。

  “而且,”明诚终于找到药,起身看着小副官,“是藤条。”

  “啊!!!!”小副官倒吸一口凉气,仿佛自己身后也跟着疼了似的,“那你还不上药!”

  明诚点点头,指指衣柜,又指指洗手间:“所以,你好好换衣服,还需要什么直接去我衣柜拿,我,去上药。”

  “你上药……”小副官跟在明诚后头,“你够得着么?”

  “……”明诚不管他,径直走向洗手间。

  “我帮你吧!”

  “!!!”

  小副官亦步亦趋地跟着明诚走到洗手间门口,明诚蓦地停下转身,小副官差点撞到他。明诚装模作样地威胁小副官:“不许说出去!”

  说是这样说,明诚心里还是觉得,丢死人了,他反身“砰”地关上洗手间的门,靠在门后翻白眼,心想大哥就是故意的,明知道今天小艾要来,还下这么重的手,这下好了,小祖宗没来,先来个猴子。

  这猴子还看出来了!

  这天分,不去军统都可惜了!

  小副官被留在门外,愣了愣,朝着里面喊了声:“阿诚哥,你自己上药来不及的,艾姐还有五分钟就到了哦。”

  话还未落,洗手间的门“咣——”地又打开了。

  “你说什么?!”

  他二人在楼上一来一去,楼下张启山和明楼已经从长沙保卫战谈到了第三战区的战略猜想。张启山原以为明楼只是个经济学家,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,来这一遭纯属是艾老板从中斡旋,如此看来,明楼竟颇有些军事眼光,倒也难怪艾老板这样的人会唤明楼一声“大哥”了。

  正说着,大门外突然有了些悉悉索索的开锁声,不像是钥匙,倒像什么尖锐的东西,在透锁芯。张启山警觉,兀地往门口看去,又回头看看明楼。反而明楼一脸淡然,喝着咖啡冲张启山摆摆手,还饶有兴味地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。

  “咔”地一声,门被透开了,人未到,声音倒先飘了进来:“大哥,你这锁得换,我是不是比上次还快了二十秒?”

  明楼这才放下杯子,又笑着看了张启山一眼,朝着门口回答:“这是你阿诚哥换的锁,他已经买遍巴黎的锁芯了,小艾,你这黄埔学来的功夫,能不能别用在自家人身上?”

  “那还有什么意思?”艾老板说着,从门口踱了进来。

  她今日的扮相,比她的开锁技术还让张启山吃惊——这哪里还有当年杭城艾老板的样子,一席白色洋装,被烫成卷儿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法式的发髻,就连手上,都戴着蕾丝的长手套。这俨然就是生长在巴黎的法国小姐,别说是枪了,就连往日大衣裙摆上的刀片,也随着那袭艳红色的舞裙,烟消云散了。

  “小……艾?”张启山不可置信。

  “你现在……”明楼也吓了一跳,好在他更了解些,他问,“是姓艾,还是姓陆?”

  “什么姓艾姓陆?”正说着,小副官从楼上猴下来了,明诚跟在他身后,也不说话,烦闷的不成样子,只有小副官,若不是已经二十冒头了,他早就一个猛子扎进艾老板怀里了,“我看艾姐这样打扮,好看得很,像画报里走出来的!”

  艾老板心情大好,取笑小副官:“嗤……你是从哪儿看到的画报?莫非张启山平日里——”

  话留一半,张启山喝着咖啡差点噎着。

  取笑完这一对,艾老板仗着今日打扮得像个洋娃娃,撇开那几个,径直扑进明诚怀里去了。

  明诚被扑了个满怀,他习惯了,也像是故意气明楼,他抬手揉着艾老板的头发,亲昵得很。

  “嘤……阿诚哥……”艾老板在明诚肩上蹭了蹭,“我要把你带回杭城去!”

  明楼一怔:“好端端的,怎么又要把阿诚带回杭城!”

  “我之前说过的,”艾老板一到明诚跟前,就猫儿似的,蹭完一边,换一边蹭,“你再对阿诚哥动手,我就把他带回杭城去——你自己交代,还非等我说?!”

  还没等明楼有反应,明诚先深吸了一口凉气,无奈得很。他被艾老板抱着,只得朝着小副官做口型:很明显吗?

  小副官耸耸肩:你说呢?!

  明诚简直绝望透了,今天这一个个的,都哪壶不开提哪壶,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默契。明诚求助似地看向明楼,希望明楼能做做主,转移下话题。

  明楼怎么会看不懂明诚的心思,知道这孩子脸皮薄得很,偏故意点火,顺着艾老板的话真假掺半地抱怨:“你也不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。”

  “干了什么?”艾老板不乐意了,“不就是任务失败了嘛!”

  “不就是?”明楼在明诚的白眼里继续数落,“一个法国华商,带着军火协议情报,都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,这要是你的手下……”

  “我的手下做不出这事儿,”艾老板嘲笑明楼,“狡兔三窟,也架不住天罗地网,我会部署得好好的,没有失败的可能——阿诚哥失手了,是你这个指挥官的责任,倒怪起他了!”

  “我——????!”

  明楼原意是数落取笑明诚,反被艾老板堵了个严严实实,一时间目瞪口呆,想他明家大少爷,明里暗里的狠辣名声也不是虚的,多少年了,都没人敢这么数落他,饶他平日里睚眦必报,这回还真找不到话去回。

  小副官想笑,可苦于这是别人家,这要是在长沙自己家,他能取笑好一阵。

  “好了,”说不过去,明楼干脆转了话题,使唤明诚,“今日就别出去吃了,在家里做饭吧,没有食材了,阿诚去买些……”

  话还没说完,又被小祖宗抢了去:“还敢使唤我阿诚哥!你去!”

  明楼的后半句话被塞了回去,复又看了看家里这几个,无不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笑,咬牙切齿地朝艾老板低头:“是,大小姐!”

  明楼前脚出门,小副官后脚就笑开了,就连张启山,都不住地摇头挂笑:“都说明先生是个狠角色,在自己的领域里也有一番成就,怎么今日一见到你,就被使唤成这幅样子?”

  “你张大佛爷平日里还让人闻风丧胆呢,”艾老板边说话,边晃进厨房里,看他们所剩无几的食材,“在我面前,不照样笑得像个老猴子。”

  “老猴子!!!!!”小副官在客厅笑得滚进沙发里。

  艾老板也被他笑乐了,回头越过张启山去看他,笑骂:“你还有脸笑,你就是个小猴子!”

  说着,几个人笑成一团。明诚也跟着笑了笑,他也走进厨房里,帮着把一些封存好的食材拿出来,轻声问她:“你把大哥支开,是要跟我说什么?”

  艾老板闻言,放下手里的牛排,看着明诚:“你是怎么失手的?”

  这一问来得直接,却不突然,这原本就是军统下来的任务,艾老板又是军统三处的副处长,明诚回起话来坦诚的很:“我是怎么也没有想到,他会用自己的太太做幌子,打扮成他的模样来晃我的眼。”

  “所以,”艾老板了解明诚,“你没法对一个女人下手,就耽误了最佳狙击时间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然后呢?”艾老板问,“你没有进行二次狙杀,反而回来复命了?”

  明诚点头:“已经打草惊蛇,想要在同一位置再次暗杀,就难了。我原本打算先回来向大哥复命,再行安排。”

  “他还能在那儿等你杀?”艾老板抱着臂倚着灶台,说话间,皆回复了以往那个凌冽的艾老板,“我若来晚几分钟,他就已经从巴黎北站逃到柏林去了。”

  明诚一怔:“那他……?”

  “死了。”艾老板怎么会留活口,“我在北站,开了三十多枪。”

  小副官抱着他们从波尔多运来的红酒进厨房时,恰好听到艾老板在说:“可惜,没把军统大狱那些个物什带上,我只能一枪一枪避开要害地把我要的话套出来,也亏得他是从我军统叛出去的人,不然哪儿费得了这么大劲儿。”

  听到审讯,小副官抱着酒瓶,霎时回想起十五岁副官考核那年,艾老板一袭军装,坐在烙铁盆后面的那日了,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,现在想想,还是后怕得很。

  连“艾姐”都不敢叫了。

  小副官怂在厨房门口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抱着个红酒瓶子,扭头看了看张启山。张启山会意,心想他们大概是在厨房说正经事,招了招手把小副官唤回来,大有“非礼勿听”的意味。

  这边艾老板也没再深究明诚失手的事,于她而言,目标已死,情报也已经发回军统总部,事情就了了。这原本就是军统二处的任务,她也不过是几个钟头前,接到明楼的电话,绕道过去帮忙收个尾而已。

  其实她赶到北站的时候,现场差不多已经都是明楼的人,目标被控得死死的,艾老板唯一做的,就是费了三十几枚子弹,在目标咽气之前逼出了他们要的情报而已。当时,艾老板拎着枪起身,低头看着硬生生被她打成了筛子的法国华商,心下想着,若论算计,他明楼称第二,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。

  幸好,明楼是自己人。

  “听说,”艾老板说着正事,面色如常,甚至脱下了手套,洗了一颗洋葱,准备待会儿当做煎牛排时的配菜,她问明诚,“汪芙蕖给大哥来了封信?”

  “是,”明诚丝毫没有打算瞒她,眼前这个,是他和明楼看着长大的小艾,她有几分本事,明诚再清楚不过,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的,弄不好,还平白少了个战友,如此,明诚应着,“前几日刚来,要请大哥回上海任职新政府财政司长。”

  “大哥答应了?”

  “还没有。”

  “让他应下来。”

  艾老板这话,明诚一时差点儿没反应过来:“应下来?应了可就是做汉奸!”

  “什么汉奸不汉奸的,”艾老板闻言就笑了,“我生前不也是么?”

  她说“生前”,没人能说她错。

  就连拱宸桥下卖桂花糕的妇人都知道,杭城艾家,亡了。艾家的那个大小姐,几个月前,死在了初雪之前的爆炸里,那个傍晚,火烧云照遍了杭城的天。

  明楼和明诚还参加过她的葬礼的,在雪飘下来的那日,有雪花落进明诚的眼里,只一瞬的功夫,就被他眼里滚烫的泪给融了。

  那时的长沙,刚经历过长沙会战,张启山站在残桓之上,接到了艾老板的死讯。小副官的眼睛熬得通红,他摇着头:“她怎么可能死呢?”

  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不可能,三八年武汉会战那会,小副官也差点死了,一枚炸弹下来,小副官当时就听不见了,之后不到几秒,他就被炸起的土给埋没得严实,待到张启山疯了一样徒手把他挖出来,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  武汉过后,小副官养了很久,有很长一段时间,军医都说,他醒不过来了。张启山不信,他留在武汉,没日没夜地陪在小副官身边,请遍了名医,甚至连偏方都试了。

  可张启山怎么也没有想到,再回到长沙的时候,是一片焦土。

  十一月的一场文夕大火,烧毁了长沙近九成的民宅,张启山怒不可遏,战争没有毁掉的长沙城,国民党毁掉了。他站在焦土之上,没有回头,话却是对着身后大病初愈的小副官说的,他说:“小山,我回不去了,长沙城,我是一定要守住的,你呢?”

  “大哥在哪,”小副官说话还有些弱,可话里的意味却不虚,“我就在哪。”

  明楼开门回来那会儿,明诚正在厨房里给艾老板打下手,张启山倚着厨房的门,没有他插手的地方,他就看着,有一句没一句地搭搭话,小副官还在客厅,绞尽脑汁地打开那瓶波尔多来的红酒。明楼拎着两大袋子食材,站在门口看着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,竟有些不适应

  有一种莫名的情感,在他的心里凭空而生。

  长城之后,是故乡。他有多少年,没见过长城了,家在哪里?家里的人呢?

  “大哥?”还是明诚先听到了动静。

  艾老板闻声跟出来,刚要去接明楼手上的东西,可定睛一看,差点笑昏过去,把明楼心里的伤感都笑到长城后面去了。她指着袋子,笑得咯咯的:“大哥!你买了两大袋子……牛排?!”

  “……”其实明诚也看到那惨不忍睹的两大袋子了,他只是没说,以往在上海,买菜做饭自有阿香去做,到了巴黎,他明大少爷也几乎没进过厨房,更别说要他买菜了,明诚心想,也难为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哥了,他接了袋子,憋着笑打圆场,“牛排也好,人多,吃得饱。”

  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艾老板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,“他是不会买菜吧!”

  “嗤……”小副官憋不住,顺着艾老板的话就笑了。

  张启山虽也不大会做饭,好歹比明楼好些,他象征性地斥怪小副官:“原是该你去买菜的,你逃了责任,到有脸笑?”

  “那……”小副官笑着回,“我去做饭?”

  “做什么饭啊!”明诚对着两袋子牛排自暴自弃,“谁会煎牛排啊?”

  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艾老板笑得花枝乱颤,把一筹莫展的明诚推出厨房,“我来我来,几位少爷,你们先聊聊国家大事,等着吧。”

  明诚倒乐得被推出厨房,可又不放心,每每大哥进厨房,那都鸡飞狗跳的,艾老板在杭城也是个大小姐,可别跟大哥似的,他转头去问:“那……小艾,你行么?”

  “行么?”艾老板笑了,“你居然问我行么?出去!”

  说话间,明楼已经换了家居服,坐回沙发里嘲笑明诚:“你也有被小艾赶出来的一天啊?”

  “我……”明诚可怜兮兮,刚被赶了出来,好好的沙发也坐不得,还被自家大哥取笑,他干脆换个话题,给自己找个台阶下,如此,他问小副官,“你是怎么回事啊?”

  “我怎么了?”小副官莫名被问到,一头雾水,“我有很多事,你指哪件?”

  张启山闻言,噗地一声撬开小副官弄了半天没弄开的红酒塞子,边把红酒倒进醒酒器里,边说:“明二少爷说的,是阵亡名单的事吧。”

  “是,”明诚原本只想找个由头,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,张启山一接话,倒让他严肃了,“若说,小山是搞错了,怎么连佛爷也出现在阵亡名单上?”

  “是啊,”明楼也附和,“第九战区伤亡惨重,最初看到阵亡名单,我和阿诚都是心里一惊,丝毫没有怀疑,后来才越想越不对,你张大佛爷,哪是这么轻易牺牲的?若你阵亡了,长沙保卫战现在是谁在打——你这是搞错了,还是战术?”

  张启山摆摆手:“什么战术,说来惭愧……”

  张启山差点就相信,自己真的要死了。

  子弹是从胸腔进入的,没有穿出来,留在了身体里,再晚一点、再偏一点,就真死了。

  当日小副官拼了命把张启山从枪林弹雨里抢出来,背下战场的时候,一枚榴弹险些就要擦着他们,小副官身形一偏,好歹避了过去,可伏在他背上的张启山已经人事不省、断断续续地说着诸如些“小山”“不要救我”“守住长沙”云云。

  小副官模糊着双眼,他已经精疲力竭了,他把快要滑下去的张启山往上又送了送,他说:“大哥,你挺住,就快到医院了。”

  哪里还有什么医院,战地医院早就人满为患,管你是上将司令还是布防官,炮弹是没有眼睛的,死亡线前,大家都一样。

  小副官几乎要歇斯底里了,战地医院他等不起,可他找不到一家挤得进去的医院,他绝望地在心里嘶吼,为什么中枪的不是他。

  不知道从哪开出的一枪,从小副官侧边的肋骨擦着过去,只给他留了一瞬的灼烧,下一秒,小副官就正面扑倒在地上。

  城内还有许多流亡的人,拖家带口的,那些拿不动的大件儿就被留在了家里,和他们对于长沙城的记忆一起,都留在这座战火连天的城内。行色匆匆的难民,有些甚至踩在了小副官的身上,可他们谁都没有留意到。

  没有人看得到,昔日威风凛凛,守卫着长沙城的张大佛爷和他的副官,在长沙城的街角,堕入了无边的黑暗。

  “好不容易聚在一起,什么死啊活的?!”艾老板端了两盘牛排从厨房里出来,打断他们关于阵亡名单的追问,“都没点儿眼力见,不知道进去帮我?”

  小副官闻言,嗖地窜起来:“我来我来!”

  明诚心想着,不是你赶我出来的么,也进厨房帮忙拿酒布菜。

  两个大的倒闲,摇着头嘲笑自家小祖宗被艾老板使唤得团团转,一个靠垫就扔了过来,不偏不倚,正砸在明楼脸上。

  艾老板说:“过来收拾桌子!”

  “……”明楼一把糊开脸上的靠垫,拎在手里起身,无奈地眯着眼笑,“诶——大小姐!”

  待他们忙忙碌碌,都坐下来吃饭,桌上杯筹交错,谁也不谈政事,若不知道的,只当这是朋友间的久别重逢,全与战火无关。

  毕竟一张桌子上三个“死人”,这场面也不是时时都有的。

  那会儿小副官再次醒过来,是在一张松软的床上,床品都是丝绸的,摸上去十分光滑,也十分名贵。战时哪里会有这种东西,小副官摸了摸被子,触电一样地停住了——他下意识地觉得,自己死了,他和大哥一起,死在了长沙混乱的街边。

  那这是哪里?

  “醒了?”齐八爷端着些瓶瓶罐罐进来,吓了小副官一大跳,八爷放下手里的东西,伸手摸了摸小副官的脑袋,“看我干吗?烧退了啊,怎么还这么傻愣愣的,烧糊涂啦?”

  “八爷?”小副官甩甩脑袋,又定睛看了看,的确是八爷,“您不是走了吗?”

  齐八爷一向好脾气,整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型,这会儿却也叹了气,随手扯过来一把椅子坐下,边给小副官配药边念叨:“走,能走去哪?长沙都这样了,全国也好不了哪去——再说,就算我南下,去了南洋,就能逃得掉么?就算我逃掉了,又有什么用,长沙的灾祸就能避免了么?”

  “……”小副官听着八爷念叨,也垂下头,他一贯以为八爷是没有个正经时候的,谁想在危亡面前,竟然不退不让。小副官再抬起头,看向齐八爷的眼神里,又多了一份色彩,他说,“长沙,是一定要守住的,不能让鬼子突破长沙。”

  齐八爷点头:“当然,所以我和二爷都没走,还有老九,都回来了,都在长沙。”

  “那,我大哥……?”这话一出,小副官盯着八爷,心惊胆战。其实小副官早就想问了,可他不敢,他怕听到的是个噩耗,还不如不知道。

  “放心,佛爷救回来了。”还好,齐八爷没了逗他玩的心,否则非得让小副官的心揪着轮番折腾几个来回才罢。八爷许是觉得在战时,这种玩笑开不得,面前这个,也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,心生不忍,抬手拍了拍小副官,“你老实躺着,换药!”

  如此,救是救回来了,可兵荒马乱的,战场上尸横片野,有些时候,连具完整的尸体,都得拼上半天。谁也不知道张大佛爷和小副官还在不在,张家部队的亲兵死的死,逃的逃,坚守战线的,有的被避不开的炮弹炸死了,有的被日本人的铁王八轧死,有的,生死未卜。

  清理现场的援军部队在死人堆里找到了张启山的上衣,满地都是面目全非的尸体,援军站在焦土之上,对着这些尸体,脱了军帽,敬了一个长久的军礼。

  而后,就地葬了。

  张启山是否还活着,无从考证,现场死伤太多,也来不及考证。接手的军长一封报告拍到军部,给了一封长达几十页纸的阵亡名单,打头的,就是张启山和小副官。

  等到小副官醒过来,想要去撤回阵亡名单,已经来不及了,这时候回去,保不齐还会被扣上一顶“逃兵”的帽子,张启山还没有醒,他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  一餐饭吃得杯筹交错,闲话家常。不知道的,就是想破了脑袋,也不会想到这桌上坐着的,有杀伐一方的国民党将官,有声名远播的军统毒蛇,还有在战乱中占据一方势力的女军火商。明楼合时宜地端起酒杯:“敬,生命中的久别重逢。”

  “好。”艾老板和着众人一起举杯,她喝得有些多了,可仍旧仰头一饮而尽,这也罢了,复又斟了一杯,就连明诚都忍不住想拦她一把。艾老板举起酒杯,似有似无地,眼神扫过明诚,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,她说:“敬,所有的‘可及而不可得’。”

  “小艾,”明楼举着杯应着,却不失关爱,他怎么会不懂这话里的意思,看了明诚一眼,又望着艾老板,“你少喝些。”

  言罢,明楼给了一个眼色,明诚立马会意地把酒瓶拿得离艾老板远了些。

  轮到张启山,他倒是话少,只带着小副官举杯:“敬,山河绮丽。”

  “敬山河绮丽。”

  一顿饭的功夫,几个人喝掉了三瓶红酒。这在国内并不算大酒量,以往在长沙,张启山是不会醉的,单就白酒,他能喝两斤。可红酒上头,故而吃完饭,明诚就忙不迭地给大家泡茶。

  法式的下午茶和国内茶不同,是没有茶叶的。起初艾老板刚来法国,揪着茶杯里浮浮沉沉的茶包,念叨了许久:“茶还是国内的好,正山小种,一芽一叶。”

  可眼下是在法国,入乡只能随俗。

  和法式茶一起被端上来的,还有些明诚做的曲奇饼干。那会儿刚到巴黎,明楼不知道从哪条街看到这些平日里不吃的玩意儿,觉得闻上去诱人就买了些,入口又嫌人家做得太甜,扔在一旁的茶几上,全被明诚给吞了。

  从那之后,明诚就学了做曲奇,只放三分糖,黄油也用最好的。曲奇松软,又不过于甜,即使兴致来了多吃些,也不会觉得油腻。明楼得了便宜,还嚷嚷着自己胖了几斤,都是曲奇吃的。

  “阿诚哥!”小副官对曲奇的兴趣明显高于茶本身,眼睛发光地问明诚,“这个难做吗?我也想学!”

  “不难,”没等明诚回答,艾老板倒抢了先,她捏着个曲奇往嘴里送,说着,“比你背摩斯电码简单多了。”

  “摩斯……”那是个痛,小副官不想提。

  当初学电码,那可是张启山亲自教的,光是竹尺子,都打断了好几根。以至于直到现在,小副官每每拍加密电报,都恨得咬牙切齿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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