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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阿修罗番外」《彼岸花》

彼岸花
  By 著名滞销书作家 寒
  
  我已经离我的祖国太远。
  我的,我们的。
  
  01
  这里不是上海,亦不是南京。
  付白衣站在我的身侧,他问我:“今日……看什么?”
  “瓦格纳如何?”我扬了扬手里的歌剧票子,“早前我就定了《帕西法尔》的位。”
  付白衣点点头,低头微笑着看向我,他说:“好,趁着天没黑,还来得及喝杯咖啡。”
  我亦点头。
  我们在塞纳河边找了个地方坐下,面前这个男子笑起来一如少年时一般,我问他:“如果不是一二八,你会来巴黎么?”
  “不会。”温良如玉的少年不笑了,他望着我,眼里含了许多情绪,可我说不上来,“我就是来看看你,很快,我就回去了。”
  “也是,”我无法挽留他,“上海已经不打仗了。”
  “上海是不打仗了,”他说,“我们举家搬去了杭城,可这边不打了,国内许多地方还在打。”
  我不懂了:“那你还回去?”
  “正因为在打仗,我才需要回去。”
  付白衣说这话的时候,他的神情并不像一个戏子。或者说,倒像是他站在台上,穿着厚底靴子、拿着长柄武器,稳重而端庄的模样。
  他是个长套武生,我们都还在国内的时候,我见他唱过一次《长坂坡》,他唱赵云,那是我印象里,最英勇的赵云。
  “自古英雄有血性,岂能怕死与贪生。”
  后来再次见到付白衣,就是在巴黎的工人运动了。
 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,数百名产业工人,绕着广场和主道,他们在罢工。这是我第一次参与到工人运动当中,可我还没有来得及举起标幅、喊出并不十分流利的法文,我还没来得及这么做。
  我们遇到了暴力镇压。
  棍子没有打在我的头上,有一些身形更强壮的青年同志,他们掩护着我和其他许多女同学,有人把我带离主道,一把将我们塞进路边的花店里,鸢尾花的花瓣险些被我压垮,那人带着报童帽子,他说:“你们不该来这里的,太危险了。”
  说着,他没有看我,他就要走。
  可这个身影,我是熟悉的。
  小些时候在戏台上,我见过无数次这样的身影。
  “白衣?”
  我唤他,可我没想他能回头。
  这里是远离祖国的地方,十分陌生,圣日耳曼大道不是上海的霞飞路,在这里我能遇到些黄皮肤的人,就已经十分雀跃了,何曾敢想,那人当真是付白衣。
  可他就真的回了头,他很诧异:“念卿?”
  是故今日,在塞纳河边,我是要戳穿他的。
  “从小,你就是惯会哄人的。”我笑他。
  小时候他就惯会哄我。
  我的母亲是上海名伶,这我是一向引以为豪的,可父亲把这事捂着,不让说,也不让再登台。父亲说,萧家的女人,不能是戏子。
  我有个哥哥,他的名字十分好听,他叫萧瑟,如同他这个人,总是有几分让人看不懂的寂寥,他的眼睛像是深潭,轮廓是极深的。他是大太太生的。
  父亲的大太太,是个俄国人。
  而我的母亲,只是一房姨太太。
  母亲过门前,父亲曾经承诺,他是兼祧两房的独子,可以娶两房太太,都算正室。可真当嫁了过去,父亲始终都是含糊其辞,说过大太太母家强势,说过有关邦交,无非就是让母亲理解云云。
  早先,父亲还有意陪母亲吊嗓子。待到我长大些,连院子都很少踏进了。
  直到许多年后母亲病死,也不过是个委曲求全的妾室罢了。
  大哥倒是常来,他给我请了琴师,也偷偷带我去梨园。
  我就是在那儿见到的付白衣。
  父亲不许我唱戏,这是大家都知道的,大哥自然也知道,可付白衣屡屡教我两段,大哥也不说破,只在一旁,负手摆弄着花草,佯装没有听到。
  付白衣也怪,分明是个武生,可变起戏法来,倒也有模有样。
  他拿着一方月白色的手帕放在我的眼前晃了晃,呼地一下,不知怎的,就换成了一朵花来。花不是真花,是用木头雕成的,可花的样式,我没有见过。
  “不是牡丹或者玫瑰,”我问他,“这是什么花?”
  “这叫曼陀沙华。”付白衣告诉我,“它是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。你想念你的母亲,你可以告诉它。”
  “它会帮我告诉母亲么?”
  “它会的。”
  他骗我,哪里有什么接引之花。
  塞纳河边的晚风有些凉了,我看向他,耸了耸肩,企图阻挡一些寒意:“你来巴黎,哪里是来看我的?你是来闹革命的!”
  “傻丫头,”他也笑了,像是小时候那样,点着我的脑袋,又把我裹进他的围巾里,这才反驳,“我革谁的命?!”
  
  02
  革谁的命,我不知道。
  可我还是回国了,在民国二十九年,庚辰年底。
  回国的路上我还在想,这么些年,我在巴黎学的戏剧,之后是没了用了。可我着实没有想到,国内已经成了这般田地。
  上海的街道,插了许多的膏药旗,就连药水弄的滚地龙里,都有人保平安似的插了个不大的旗子,旗面经过风吹日晒,已经有些黝黑了,看上去像是狗皮膏药。
  有些个日本女人,穿着木屐就上了大路。
  我拎着十分沉重的箱子,有些疑惑,这里还是我的家么?
  不是。
  大哥说好了来接我,可他到现在都没有出现。
  家里的佣人也一个都没有露面,我站在码头,无助得像是一片彼岸花瓣,飘飘忽忽,没有一丝一毫的重量。
  “姑娘。”有人叫我。
  但我抬起头,却看不到旁的什么人。
  “姑娘!”那人又唤。
  我找了找,才晓得过来,唤我的,是个抱着箱子卖烟的小贩。我刚想朝着摆摆手,说“我不抽烟的”,他却走向我,拿了一包樱花牌香烟,塞在我的手里。
  他用极小的声音,快速而清晰地说:“萧大哥来不了了,你也别回家,去华懋饭店,找一位姓艾的小姐。”
  他说完,抱着箱子,就要走。
  “可是……”我不明白,“发生什么事了么?”
  “我不知道,”那人说,“我只是个传话的,艾老板会告诉你。”
  艾老板是谁?
  当我踏进华懋饭店的门厅,一种扑面而来的奢侈感充斥着我的每根发丝。我也算是大家族的女儿,可这样精美豪华、而价格奇昂的饭店,固然不是我该来的地方。
  服务生毕恭毕敬地把我带到十楼的套房,住在那里的人,非富即贵,他们自然是要小心服侍的。就连同我,灰头土脸的返乡学生,他们一样不敢怠慢。
  “大小姐,您请。”服务生敲了敲门,半开着,等我进去。
  这是我印象里第一次见艾老板,实则并不是。
  “我见过你的。”
  正当我一筹莫展,不知该唤“艾老板”,还是“艾大小姐”之时,窗边站着的那人,竟先开了口。
  她打扮得如同一支开在暗夜里的玫瑰,艳得很,却闪着寒光,让人难以靠近。
  “你五岁的时候,随你大哥一同来过杭城,在我艾公馆借宿过。”她说着,拖着及地的红色长裙,转身向我,我这才看到,她逆着光,看上去凌冽如酒,却美艳如火。她的右手还夹着支雪茄,走向我,款款地,“那会儿你还小,却终日缠着我,要我教你打枪。”
  我记起来了,可那时我着实太小,记不清她的轮廓,我有些难为情,低头叫人:“艾姐。”
  “诶——”她应着,“坐下说。”
  正说着,门又被轻扣了三声,她的助手走了进来。助手叫项允中,说是艾公馆的管家,却并没有几分仆人的样子,反而像个少爷,彬彬有礼的少爷。
  他向我微微点头,算是示了意,就俯身向艾姐汇报:“大小姐,情况……不太好。”
  “怎么回事?”艾姐说起话来轻声细语,拨着茶叶也云淡风轻,雪茄在她的指间夹着,道像是什么平添气质的物什了,她问,“上午还好端端的出去,这会儿是怎么了?又是要我接他妹妹,又是情况不太好,萧瑟惹到了什么人?”
  我心下一怔,大哥出事了?
  项允中微微颔首,声音明显轻了下去:“新政府新来了一个军械司长,新官上任,就拿萧七爷开了刀。”
  “军械司长……”艾老板抿了一口茶,却兀地、毫无征兆地把杯子往地上狠命一掷,“我艾某人还在这儿呢,谁敢在我面前上任军械司长?!”
  我吓坏了,随着那盏上好茶具落地的碎裂声,我也从椅子里弹起,像是做错了什么惊天的大事。
  他二人顿了一顿,似乎这才意识到,还有我在这里。
  艾姐见着我这般,复又笑了,极其平缓的模样。若不是地毯上的茶迹还未干,我并不能相信方才的茶盏是她掷到地上去的。她说:“这些原不该让你听见,怪吓人的,舟车劳顿你也累了,楼下的法国套房我包了一周,这里不比巴黎,你先将就着歇下。回头到了杭城,艾公馆多少要比这好些。”
  “那……”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如一尊扯线木偶,木讷讷地问她,“我大哥……”
  “放心,在我的眼皮子底下,没人敢动他。”
  说这话的时候,艾姐看上去十分有底气,我信了,毕竟,这里面目全非,竟比巴黎还要让人感到陌生。
  走出房门的时候,艾姐似乎恢复了方才的话题,她问项允中:“是谁不要命了?”
  “听说,新上任的军械司长,姓付,”项允中答话,“原先是个武生。”
  付白衣??!!!!!
  
  03
  再次见到付白衣,对我来说并不是件简单的事。
  可对于一个人来说,就易如反掌了。
  艾老板在华懋饭店设宴,以她个人的名义,请来了大半个上海滩的名流,就连日军驻沪的指挥官也来了,原田大佐带了一帮人,几乎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军人俱乐部。
  艾老板今日穿着一袭深红色的丝绒长裙,在顶灯的光里,看上去像一只长在万花丛中俯瞰群芳的玫瑰。她的手杖寸不离身,拄在她的手里,就给这玫瑰添了刺。
  厅内聚集了许多的经济学者和新政府的官员,他们三三两两,讨论的,总逃不开这主义、那供求,有人唤我:“方小姐以为如何?”
  早前艾老板抽着雪茄,漫不经心地问我:“你在巴黎,学了什么?”
  “学了些没用的,”我低头,时局如此,我学的那些瓦格纳啊、莎士比亚,的确是没用,“我是学戏剧的。”
  “学过表演么?”她对于我的专业似乎并不反感,也不意外,反而问我,“念白如何?”
  我想了想:“一目十行,过目不忘。”
  “好。”
  如此,我就成了这宴会上的“方小姐”,艾老板的法国朋友。
  “嗯?”我望着方才唤我的那人,他看上去刚回国,同我一样,还带着些不合时宜的异国气质。
  可他并不是来自法国,至少不是我这般,他的打扮看上去,就十分的布尔乔亚了。他问我:“听说方小姐在法国,是学经济的?”
  “是的。”这是我的台词,我得给它念好,“之前在慕尼黑念过一年,后来交流到巴黎,你们讨论的那些主义,每每在我们学校,都不会是一场愉快的学术交流。”
  “为什么呢?”
  “凯恩斯不好么?”我问他。
  其实这些我都不懂,可我必须表现得像是很懂一般:“凯恩斯毕竟救了美国……不过于我而言,任何时候,只要一种东西成了主义,那就是它走向深渊的开始——对不起,我无意冒犯你的信仰。”
  我借着这场并不十分愉快的交流走向尾声,朝着那人稍稍点了点头,以示我要走开了 。
  那位布尔乔亚也明白我的意思,他许是在国外学到了些理论和做派,回国见惯了女孩子崇拜而至钦佩的眼光,到我这,他驾驭不住。
  “表现得钦佩一个人,那太容易了。”那夜艾老板这样告诉我,“你越是表现出不苟同、不参与,越是能显出你的不同。”
  付白衣走至我身边的时候,恰逢那个布尔乔亚的离开。
  付白衣拿了杯酒给我:“从没有见过方小姐?”
  他说这话,连眼皮都不动一下。是了,我差点忘了,他是武生,唱念做打,他一向是擅长的。
  “是,我刚回国,也没有见过先生。”我合着他的唱词往下念,一点也不怯场。
  付白衣倒是有些想笑了,他对我了如指掌,别说没见过,他是连我掌心里的痣都知道的人,他摇晃着酒杯,问我:“还没请教,小姐芳名?”
  “方曼纱。”我转向他,这个名字,旁人不懂,他怎么可能不懂。
  曼陀沙华,一花一叶,花叶永不相见。
  “曼纱小姐……”付白衣细品了品,似乎很满意这个名字,抿着嘴,满眼的笑意。
  他身边的人也附和:“方小姐的名字,大气,就和方小姐这个人一样。”
  大气?他们懂个屁,无非是在新任的军械司长面前,阿谀奉承罢了。
  “初次见面,先生是?”
  “这位是新上任的付军门。”底下人颇有眼色地回话。
  “付军门好。”我微微屈膝,在失去耐心之前,完成了属于我的念白。
  恰好此时,舞池里的音乐响起。今晚的第一支舞,原田大佐拉着艾老板进入了舞池。他二人在人群的簇拥里,旋转、相拥,不知道的,还当他们是配合了多年的舞伴。
  “曼纱小姐可否赏脸,”付白衣朝我伸出手,躬着身,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,“与付某共舞一曲?”
  “乐意之至。”
  我们踩着鼓点旋转入了舞池,不经意间引得一阵惊呼,我这才想起,同付白衣配合起来,就像是用左手去拉右手,太娴熟了。
  付白衣也很满意,贴着我的耳说:“不错,没有退步。”
  这让我有些恼,我看不清他的立场,但他这样玩世不恭的语调,让我感受到了许多轻薄,我懒得与他周旋,径直问他:“我大哥呢?”
  “哟,”付白衣拖着我的腰,让我借力平躺下去,他也跟着弯下身,离我很近,连呼吸都像是在抚我的面,“我以为你姓方。”
  “方还是萧,你不知道么?”他拉我起身,我凑近他说。
  他在鼓点里,一把将我拉进怀里:“我从未见过……方家大哥。”
  一曲终了,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,连回礼都懒,道了声“失陪”,便丢下他,转身往偏厅去了。
  这算什么?分明是心知肚明的关系,却偏要做出一副听不懂的模样,让人生厌。
  “曼纱小姐。”他追过来。
  我很烦闷,四下张望,想寻一件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,可终究,只抽出一件假花的花枝罢了,长度刚好,花头留在手里,铁丝拧成的花枝还露出一些,刚好够我反身一指,抵在付白衣的喉头:“我大哥呢?”
  付白衣刚追过来,尚未站稳,就被我一指铁丝,他当即站在原地了,也不再编,他说:“在优待室。”
  “你为什么抓他?!”我怒不可遏,抓我大哥的人,为何偏偏是你?
  “我必须抓他。”他却沉稳得如同在谈论他人。
  “我再问你一遍,”气得急了,手上的力道也就大了些,铁丝眼睁睁地刺深了,付白衣的颈部出了些血,可他不躲,我也不退,“你为什么抓他?!”
  “念卿……”这一次,他眼里的光退了下去,似乎是我的错觉,他又恢复了先前那个温良如玉、而又英勇如初的武生了,他唤着我的名字,面上竟闪过一瞬而逝的柔光,他说,“你不该来这里,太危险了。就像当初你不该参与巴黎工人运动一样——这里有许多人、许多事,都不是如你所见的那般,你在国外学的那些,放在这里,是行不通的。听话,回去,回家去。”
  不说还好,说到“家”字,我不由得更悲从中来了:“家?我还有家么?这儿还是我的家么?”
  付白衣这才念起自己说错了话,立在原地了。
  “付白衣,”问他的时候,不知怎的,我的眼里竟含了泪。一个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,一个是我视如生命的男人,我像是被他们吊在悬崖边上的猎物,一动也不得动,“我大哥,他叛国了么?”
  “没有。”
  “叛党了么?”
  “没有。”
  “那你为什么抓他?”
  “念卿……”
  “你……是汉奸么?”
  “……”付白衣再不能对答如流,他闭上眼,吐出口气,甚至连看我都不敢,他说,“念卿,对不起。”
  起字话音未落,我抽回了花枝扔在地上,抬手起势,劈手就打。付白衣下意识地后退,可几招下来,他只是退让,并不还击。这让我着实更生气了,我们的许多招式都是一样的,他要更熟练些,我就只是一些童子功了。一招披身伏虎,付白衣侧身一闪,轻易避开。
  “谁能想到,这么些年我教你的……”付白衣格挡有余,竟笑起来,不知是奚落我,还是他自己,“竟用在了这儿。”
  趁他说话的档口,我抽身一记叶底生莲,付白衣招架不利,被我一掌推出几步。
  紧接着,我挥拳向他。
  “嗯……”付白衣一声闷哼。
  一记直拳,正中他锁骨下方,重拳不至于让他呼出声,但他始料未及的,是夹在指缝指尖的刀片。
  刀片已没入大半有余,我看着他十分诧异的神情,微不足道地笑了笑:“没错,我的功夫都是你教的。可你忘了,我的母亲,曾是刀马旦。这一招,是我从小就熟记的童子功,你从不会防我,自然不知道这个。”
  说话间,我抽出刀片,寒光之余,刀锋上还带着他的血,已经被染成了黑色,顺着刀片往下,滑到了我的指上。
  他顺着我抽出刀片的力道踉跄了两步,他的眼里写了许多的不可置信:“这刀片……?”
  付白衣的伤口不大,刀片而已,他只消止了血,就连伤口都不易被人看出。我自然不会在这儿杀了他,可即便是这样,我想,他也应该很难过吧,毕竟,伤他的人,是我。
  就像,抓我大哥的人,是你。
  “如你所见,”我看着刀片上的血,“这上面有毒,解药只在艾老板手里,我也没有。”
  他盯着我,起先,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。过了没多久,他便笑了。我看不出这笑里藏了多少意味,总之,他望着我笑,摇着头,一手还抚着他的伤口,他说:
  “傻丫头。”  
  
  04
付白衣的一再光顾华懋饭店,已是众人所熟知的了,不知道的,只当这位新上任的付军门,看上了刚从法国回来的方家大小姐。
艾老板当时是做了功课的,方家确有其事,也的确有个大小姐在法国念书,可惜,去了法国,就变得杳无音信了,方家动用了许多关系去找,可方家的关系,不在杭城,不在上海,在苏北。
所以即便是新政府的人去查,也只查得到苏北方家与杭城艾家是故交,艾老板曾派人帮助方家远赴巴黎找寻女儿云云。
  “嗤……”付白衣每日是来上药的,他的伤口不大,却总也好不了。不过,他也乐得日日往华懋饭店跑,总免不了要奚落我几句,“曼纱……”
  “你笑什么?!”我并不温柔地用纱布往他的伤口上摁。
  他立马老实了:“嘶——”
  可他老实不了一会儿,他看向对面楼上,艾老板的房间,若有所指地笑着问我:“你就这么相信那个姓艾的?”
  “至少……”我无意与他周旋,“她不会害我。”
  “我也不会!”
  “可你抓了我大哥。”
  “……”
  每每提及我大哥,付白衣就像哑了一样说不出话,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抓我大哥的原因,要说有用,我大哥不过是个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军火贩子,他能有什么用;要说犯法,捣腾军火,他比得过楼上好端端坐着饮茶的艾老板么?
  付白衣不甘心:“都数日了,你们不过是借我的职务之便,放些货进来。”
  那日在艾老板的宴会上,我仓皇逃回主厅,在厅内下意识寻找艾老板的身影,我的手在抖,童子功于我而言是防身之用,谁承想会用在他身上呢?
  可我正寻着,却见到付白衣满目淡然地从偏厅出来,立在吧台之后,左手微微垂着,不仔细看,根本不知道他受过伤。
  戴着巨大羽毛帽子的主持人,用一种十分浮夸的语调,把被各方名流包裹在中心的艾老板请上了台。艾老板站在舞台的灯光里,她轻烟翠柳一般的嗓音透过话筒被放大,就更加冷清了,她说话漫不经心的,有些南方女人的韵味,也有些云淡风轻的从容,她说,“今日到场的,都是艾某的朋友,艾某来上海叨扰多日,也多亏了各位的照拂。”
  台下的人或举杯,或拍掌,似乎一个个都赞同艾老板的说辞似的。
  这话我听了,竟有些想笑。
  哪里来的什么“照拂”,艾老板来上海,在场的这些个大户只求她别在自家门前闹个大动静,就是烧了高香了。
  “尤其是原田大佐的莅临,艾某受宠若惊,”说着原田,艾老板的目光却在场内流盼,我就明白了,下一个被点到的,怕不是付白衣了。果然,艾老板的视线在吧台后面停下,巧笑倩兮,“还有新上任的付军门,您多提携。”
  付白衣被莫名点到,倒也没什么诧异的神色,反而抬手朝着艾老板举了举杯,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。
  “不过,付军门初来乍到,若是再懂点儿规矩……”艾老板也不客气,“黄浦江上那些云南来的货船,也不会靠不了岸了。”
  付白衣闻言,心下明白了,他从云南弄来的一批军火,停在江面上已经小半个月,军火都是沾不得水的,可他用尽了办法,任凭他军械司长的官文也靠不了岸。
  他那会儿还犯愁呢,什么样的势力,能让码头工人都不敢卸货。
  下马威。
  艾老板这话一出,场内的一些个不嫌事大的,齐齐回头看向付白衣,一副看你如何收场的嘴脸。
  付白衣也不恼,一拱手,标准的武生做派,他说:“付某明白了。”
  他是不是真的明白,我无从考证,不过自那日过后,艾老板便通过我,彻底地控制了他。不过说来也怪,好不容易控制的人,艾老板却只让他运些军火和盘尼西林,似乎这个人就没了旁的作用似的。
  “她只让我运些禁物,”付白衣说着,“你何曾见她提起过你大哥?”
  我心内一怔,这也是我想问的。
  可当着付白衣,我不会说,我反问他:“我现在要你放了我大哥,你做得到么?”
  “现在不行。”
  “既然不行,艾老板为什么要提?”我说着,起身收拾了桌上那些恼人的瓶瓶罐罐,其实是不想再和他讨论任何有关我大哥的话题了。这么多天,杳无音信对我来说,已经是最好的消息,有关我大哥的每一个字,都让我害怕,我怕听到的,是我最不想听的那几个字。
  “罢了……”许是觉得自作多情了,付白衣也起身,放了一摞官文在我桌上,“这些够你们用半个月了吧。”
  而后,他又拿了一卷胶卷,这一次,他的神色有些严肃,他压低了声音说:“日本人最近在研发的东西不对劲,三天两头往上海调生化专家,我怀疑他们要把病毒用在战场上,但武器军火,我不懂,这是我在军械司偷拍下来的,你拿去给艾老板看看,这群鬼子在干什么。”
  言罢,他不等我的反应,转身就要走。
  行至门口,他顿了顿,回头看我:“曼纱小姐,我要有一段时间……不能来探望你了。”
  “你不来了?”我分明清楚,他的伤口的确好得差不多了,可不知怎的,我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,我问他,“那我怎么联系你?”
  话说出口,又有些尴尬,我复又摇了摇手上的胶卷,就势下坡:“我是说……”
  “原田大佐喜欢听戏,”付白衣言外有意地说,“你该吊吊嗓子了。”
  
  05
  我有太久没唱过戏了。
  原本就是父亲不让唱戏,只趁着父亲不在,偷偷吊两嗓子。
  可那日付白衣留下那么一句话就走了,只让我有事找艾老板定夺。艾老板倒是信我,直接下了帖子,包下了梨园一整天。
  付白衣已经贵为军门,是再也不会登台了的。可我,又莫名成了他的师妹,艺名唤作彼岸花。
  “我唱不动的!”我一再推辞。
  付白衣闻言,将手中的双头短枪劈手扔向我,接二连三,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,抬起手中的花枪接住,再把投来的短枪一一踢回。
  “童子功还在,怎么唱不动?”付白衣还算满意,“念卿你记着,我劝过你两次,让你回家,你都拒绝了,既然走上了这条路,你就再没了回头的可能。这出戏,你得唱完。”
  隐约间,我感到今晚会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演出,可我说不上来。
  一出戏的时间,是断不够刺杀原田的,但足够付白衣潜入宪兵司令部偷资料了。
  今日他们安排我唱的是《破洪州》,讲穆桂英挂帅,命杨宗保为先行,杨宗保却误了卯云云。巧得很,早年母亲日日唱这出,听着听着,我也就会了,后来跟着母亲咿呀学唱,又跟着付白衣学了些不伦不类的功夫,也不知会不会贻笑大方。
  只能自我安慰,还好原田是个日本人,不懂戏的。
  今日的戏,分上下两场。上半场走得自然,我在台上,看着原田悠然地顺着我的唱词打拍子,我就放了些心,差不多,他没起疑。
  十点的钟声一过,我便踩着鼓点收了戏。把场的一个手势,戏台子上那些大角儿小生的,都尽数从左侧副台侧幕口下场去,换了一行搬着重货的,复又从右侧上来,把箱子搬到九龙口,也就撤了下去。
  今日的梨园,上上下下全是艾老板的人,就连项允中,也坐在原田的身边,名为保护,其他的,就不得而知了。
  项允中一示意,我适时退场,把戏台上的这些重货留给他们。
  那是几箱看上去成色上好的高碳钢,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。
  这出戏比《破洪州》难唱,项允中饰了杨宗保给我搭戏,可我没与他配合过,我的任务,是把这些高碳钢卖出去。
  待我卸了花脸出来,恰好原田验完货,他不动声色,依旧悠闲地用军靴打着拍子,仿佛还在方才的“责夫”唱段里没有出来,他踩着拍子,用并不很标准的中文问我:“怎么今日……不见艾老板?”
  “原田大佐怕是说笑呢,”我笑着走向他,“艾老板何曾做过原材料生意?艾家只做成品枪械,你就是找她要,她也拿不出这么多高碳钢给你。”
  这倒是实话,艾老板做军火生意多年,没有人见她出过原材料,可她的军火出去,就是比别家的机械性能要好,有些旁的军火商暗里鉴定过,最终得出个不成文的结论,是钢材的原因。
  原田何其多疑,他问我:“我们曾经拆解过艾老板的枪械,技术上都一样,可我们的性能比不过她,方大小姐能否指点一二,这是哪里出的问题?”
  “你可知道,”这句台词,背了我一整夜,军火我一窍不通,全靠艾老板那一厚本的念白,“我们方家的钢材,出门前那是要过深锻、淬火、回火、发蓝、镀铬几道工艺,岂是旁的供应商能做得到的?”
  项允中在我身边,微不可闻地舒了口气,只有他知道,这几道工艺,背了我老半夜,总是磕磕绊绊,气得项允中差点放弃这一段。
  “嗖嘎……”原田点头,“难怪艾老板肯为你出面下帖子,方大小姐果然懂行。”
  “既然这样,那就老规矩,”眼看生意要做成,项允中给我递了根雪茄,我看了看窗外,时间差不多了,可那边毫无音讯,我便抽了口烟,就着话头拖时间,“这些样货,你们先拿回去。回头付了定金,高碳钢尽数给您运到黄浦江上,到时候您是派付军门还是特高课来接,方某一定鼎力配合。”
  原田也掐着表,不紧不慢地说:“不急……”
  正说着,梨园的门兀地被撞开了。付白衣带着一众人进来,只消一眼我就能看出来,他受了伤了,伤在哪里我不知道,可他刻意掩饰的神情我一贯都是分辨得出的。
  付白衣径直走向原田,经过我的时候,连招呼都来不及打,他用日语向原田说了些话,原田立马站了起来。
  我不明所以,看向项允中。
  “他说,”项允中轻声翻译,“司令部出事了,军火和原料全部被劫,他让原田赶紧回去。”
  付白衣汇报完,起身换回了中文,他指挥着军械司的人:“你们,把这些高碳钢搬回去,轻拿轻放,锈蚀了都算在你们头上。”
  几个人忙不迭地就要搬货,原田却慢悠悠地开了口:“且慢——”
  他一句“且慢”,戏台子周围立着的那些宪兵像是得了军令,立马举枪对着付白衣了。
  付白衣手下的那些人也不搬货了,一枪一个,抵了回去。
  “原田大佐这是什么意思?”我吓坏了,可鼓点到了,我不能不出场,“黑吃黑?且不说我苏北方家,您就问问,杭城艾家、上海萧家、新上任的付军门,还有虞洽卿,你问问这些人同不同意。”
  搬出了这么些大户,也没能唬住原田,抑或是说,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。
  原田走向付白衣,抬手拨开了付白衣手上的枪,中文并不利索,他说:“我的宪兵司令部,是怎么进的抗日分子?”
  “……”戏演到这,付白衣已经心知肚明了,就等他往下唱。
  “还是……”原田说着,就要卸付白衣手里的枪,“新上任的付军门,有意效仿那杨宗保,违反军令呐?”
  我看着付白衣的眼色,准备动手,看来这出戏,是不用唱了。
  “砰——”
  还好付白衣的人枪快一筹,只需要付白衣一个眼色,十几个宪兵几乎是同时倒下。
  我和付白衣也借着枪响时间同时动手,我们的招式差别不大,一前一后,夹击原田。
  早先我还奚落过付白衣,他是武生,我总笑他动作太大,是花架子,今日倒好,他的动作倒是大,刚好挡了原田的武士刀。原田出不了刀,攻势就弱了,再加上我的短打,下了他的枪,一时间看上去,局面尚能控制。
  可方才那几声枪响,惊动了外面巡逻的宪兵,项允中站在窗前数着,足足有一个小队。
  “杀了他,撤!”
  付白衣冲我比着口型,抬手一招回首望,原田朝我踉跄了两步,我即刻会意,复又使出那招叶底生莲,再抽出一枚刀片刺在他的喉头,刀上有毒,都不需要放血。
  我的父亲不许我唱戏,可我,竟用尽了偷学的功夫,杀了人。
  “来不及了,”项允中看着窗外,“快走!”
  付白衣倒是不急,蹲下身在原田身上摸索。
  “你找什么?”我问他。
  “找这个。”付白衣终于从原田的内袋里摸出把钥匙,这才拉着我,“走!”
  我们从后门往外跑,迎面追过来一队宪兵,付白衣拉着我反身紧贴墙壁,这才躲了过去。我们定睛去看,为首那个,就是那日在艾老板的宴会上,跟着付白衣身后,点头哈腰地夸赞我的名字大气的那人。那人油头粉面的,倒真像个狗汉奸。
  他们走远了,我听不见声音,但付白衣听得见,他在戏班子里长大,又聪明得很,班主那些独门绝学,他全部学了去,这才在戏班子里做了“老板”。
  他分明听见,那人对着宪兵,如往日跟在他身后一般点头哈腰:“太君,您相信我,付军门今儿出去没带多少人,他跑不远。”
  “妈的,”付白衣很少骂人,今日却例外,他骂着,“牲口!”
  “算了,他那副样子,一看就是汉奸。”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。
  “那我呢?”我们躲在梨园后门的墙边,随时会有追兵,他竟还能笑得出来,他问我,“现在,你的眼里容得下我了么?”
  那是许多日前,我给他换药,随口说过,“我的眼里,容不下汉奸。”
  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我看不懂了。
  “和你一样,”付白衣说着,“是中国人。”
  他说的话我明白,可他的眼里,不该有我最不想看见的颜色,那是在黑夜和白昼之间,最令人生寒的颜色。
  诀别。
  “里面那些高碳钢,都是有问题的,艾老板会想办法把这些东西运进日本人的工厂。只要他们用这批钢材,生化武器就上不了战场。”他把钥匙塞给我,他说:“材料那边,该拿的都拿到了,只有原田的保险箱我打不开,有两把钥匙,我们只拿到一把,另一把在原田身上,所以我必须过来杀了他。”
  “那另一把呢?”
  “你去宪兵队,自会有人在那等你。”
  付白衣说着,竟对着我笑了,他把我带到安全的路口,他不走了,朝我挥了挥手:“去吧。”
  “你不走?”我怕极了,我什么都没有了,我不怕死,我怕他死。
  “别回头,”他说,“你走,我再给你唱一段:”
  “自古英雄有血性……”
  我拿着钥匙,拼命往前跑,边跑边抹眼泪,只在心里念着,你别唱了,别唱,他们会发现你的。
  我哪知道,那会儿,他就是故意要把宪兵引过去,好给我拖延时间。
  “岂能怕死与贪生……”
  “砰——”
  
  06
  “付白衣——!”
  
  07
  关于付白衣的身份,后来我和艾老板谈过。
  “你早知道他是自己人?”我问她。
  “我不知道。”艾老板擦着枪,看着底下人往墙上刻着付白衣的名字。
  他的名字和一些牺牲了的战士一起,列在杭城“拱廊”酒吧的地下室。
  “那……毒呢?”我心有余悸,他若是因为这个死了,就是我亲手杀死的。
  “我以为你知道,”艾老板抬眼看我,“从来就没有什么毒,那是曼陀沙华的花汁——他也知道,他只是没说破。”
  那是我最后一次谈论付白衣。
  天没有亮,我还是方曼纱。
  民国三十四年,夏天。
  日军对波兹坦会议的内容置之不理,拒不投降,美国向日本广岛掷下了一枚原子弹。
  提起这枚“小男孩”的时候,艾老板摇着红酒杯,漫不经心,就像是在说她又掷碎了一个杯子似的。
  “大小姐,”项允中进来,递给艾老板一封电报,“又掷了一枚,叫‘胖子’。”
  艾老板这下有些诧异了:“三天,两枚原子弹?这次在哪儿?”
  “长崎。”
  “死了多少?”
  “初步估计,二十万。”项允中回着话,又问艾老板,“大小姐觉得,还会有第三颗么?”
  “若是那帮鬼子还不投降,七八颗都有可能,”艾老板笑,“不过我好奇的是,美国到底有没有那么多存货?不是波兹坦会议那会儿,还试爆了一颗么?”
  “艾姐的意思是?”我捏着咖啡勺子问她,这样重型的武器,若是普及了,若是枪口对准了我们,那就成了修罗场。
  “生产原子弹何其复杂,我猜他们没那么多,”提起军火,艾老板的音色也沉了下去,她说,“不过日本人也撑不了多久了,几大战场接连失利,广岛、长崎两个大城市受损,他们恐怕等不到第三颗,自己就先瓦解了。”
  而后,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:“是时候了。”
  “什么?”我问她。
  “三日之内,你去上海,和我们的同志接上头。”艾老板起身,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递给我。
  上海的街道和我撤离时没有什么变化,我站在极司菲尔路,有些怀疑艾老板的话是否错了,日本人真的撑不了多久么?
  若不回来,倒也罢了,可那夜,付白衣把我推出梨园后门那夜,也是极司菲尔路。
  那日我赶到原田的办公室,黑灯瞎火的,宪兵队还没有收到通知。
  我是顺着付白衣的描述才找到保险箱的,可我打不开,我还需要一把钥匙。
  “念卿?”
  我被拉到一边,那是一种极其不可置信的语气:“怎么是你?”
  说这话的,是我大哥,是我认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军火贩子,萧瑟。
  “这就是付白衣抓你的原因?”如果不是黑灯瞎火,他一定能看见我红得像要杀人的眼,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?!”
  “傻孩子,”萧瑟手里的,是另一把钥匙,他说,“我不能告诉你。”
  这语气,就和付白衣当时说“我必须抓他”,是一样的。
  “付白衣……他……”
  “我们是战友。”萧瑟说着,打开了保险箱。
  萧瑟的确在优待室待了几天,可没有人告诉我,就凭他那策反的功夫,76号非但没从他嘴里审出什么有用的,他反倒是套出了原田存放重要文件的地点。
  不过尽管如此,极司菲尔路,他是不想再呆了。
  路边有个不小的咖啡厅,这些年局势不稳,咖啡厅的生意也萧条了些,老板就干脆誊了半间出来,做了许多大书柜子,又像书店,又能喝咖啡,也算别出心裁。
  离老远,我就盯着弹钢琴的那个背影看。
  再普通不过的黑色西装,那人弹奏着贝多芬的《悲怆》,钢琴上面,却不合时宜地放了一本书。
  我走近他,他依旧背对着我。
  民国二十二年,上海开明书店版,《子夜》。
  他说:“天亮之前有一个时间是非常暗的,星也没有,月亮也没有。”
  而后,他站起身,也不弹了,伸手向我:“曼纱同志,你好。”
  我的心跳生生漏了一拍。
  “彼岸花同志,又见面了。” 
  
  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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